“经济上行的美”,是真繁荣还是怀旧幻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小赵、张苹,题图来自:AI生成

当代女装市场分裂展现审美规训,蕾丝与极简风并存,“无痕”商品暗示身体需隐藏。穿衣符号化成为政治立场与阶级划分工具(如MAGA帽),经济周期审美反映阶级差异。社交媒介及美颜滤镜放大自我商品化,侵蚀真实身体感知。快时尚产业链的低价依赖对制衣女工的系统性剥削,揭示消费者“自由选择”背后的结构不公。

• 🔍身体规训与商品化:蕾丝潮流与“无痕内衣”技术语言,共同强化女性身体需符合“无瑕标准”的隐形压迫。

• 🎭服装符号的政治力量:穿着成为划分立场与身份的政治宣言,MAGA帽等案例显示服装如何传递威权与排外信号。

• 🌐“经济上行的美”幻象:对千禧多元审美的怀旧,实质折射当下阶级固化和普通人对机遇消逝的失落感,张苹县城视角揭示审美话语权绑定阶级特权。

• 👥共同体瓦解与着装异化:“上班恶心穿搭”与“普通硬核风”反映个体对社会连接与集体认同的疏离,着装放弃表达成为无声抗议。

• 🤖技术滤镜重塑身体认知:一键修图与AI滤镜制造虚拟“理想身体”,扭曲真实感知并内化为新型审美暴力,“优雅老去”要求亦是隐性规训。

• 👚产业链中的结构性剥削:消费者“低价自由”依赖制衣女工超时低薪劳动,快时尚与直播低价逻辑迫使工厂陷恶性循环,贴牌衣直播利润远超原创设计。

这几年,女装市场呈现出一种分裂的景象:一边是蕾丝、荷叶边等强调柔美气质的元素盛行,另一边则是标榜理性、极简的“高智感”风格。这种风格看似脱离性别标签,实则另设门槛——穿着者需身形削瘦、神情疏离,最好还有一张“超模脸”。

但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并不止于视觉审美的要求。近年来,内衣与内裤广告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无痕”概念的推广:“动态追踪无痕”“no-W”“特调粉底液真隐形”等说法层出不穷。看似技术性的消费语言背后,其实重复着一个熟悉的逻辑:女性的身体不该留下任何“痕迹”。

而在这样的语境之下,为“修正”这些被视为“问题”的身体特征,市场迅速推出相关商品:遮挡三角区的安全裤、内嵌护垫的瑜伽健身专用内裤……语言先行,商品随之而至,最终共同完成了对身体的塑形与否定。

前两年还只是在内裤前加一片布,今年已经发展到在裆部加乳胶垫了

更露骨的规训,则体现在语言本身。从“骆驼趾”到“鲍鱼线”,这些充满羞辱意味的词汇,将女性身体自然存在的轮廓妖魔化,定义为“不雅”与“尴尬”。值得注意的是,“骆驼趾”的“可见性”往往并非源于日常自然观察,而是通过低位镜头的偷拍,或狗仔视角的蓄意凝视所制造出来。

当现实世界不断将女性身体拆解、重塑,并以商品名义将其“矫正”时,电影《芭比》以一个镜头回应这一切。格蕾塔·葛韦格没有选择让芭比成为政治家、企业家或艺术家,而是让她成为一个普通女性——一个需要体验身体感受、理解疼痛与现实的生命体。她不再是无暇无痛的塑料模特,而是主动去感受、去经历一个真实身体所承载的复杂性。这是对“完美女性”神话的松动,也是对规训系统的一种隐性抗议。

《芭比》的结尾击中了我们熟悉却难以说清的焦虑根源:当代女性正不断被推向一个经过压缩与修饰的“标准身体”想象——从紧身裤下的“尴尬线”到脸部的“平整度”,每一处“不完美”都被视为需要处理的“问题”。而真正值得追问的,也许是:我们是否还被允许拥有那些真实、流动、具体的身体经验?

在越来越多女性努力从“为悦己者而容”转向“为悦己而容”的时代。但这种底气并不平等,它往往只属于那一部分受到女性主义启发、拥有知识与文化资本的幸运者。对更多普通女性而言,穿衣的第一原则,仍是“不出错”。

正是在时尚权威全面退位时,服装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当它不再主要扮演传统的“美学”或“潮流”角色时,其符号功能被空前放大。穿什么、不穿什么、如何搭配,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度,成为划分立场、宣告身份,甚至作出道德判断的视觉宣言。

过去十年,这场符号战争中最极端的象征,莫过于那顶红色的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棒球帽。它在设计上毫无美感可言,以红底白字(还是默认字体)高效地传递政治主张。纽约大学历史学者露丝・本-吉亚特(Ruth Ben-Ghiat)一针见血地指出:“威权主义者非常擅长利用服饰……打造带有部落归属意味的服装……特朗普是营销家,深谙此道。”

当说唱歌手坎耶·维斯特于2018年戴着它走进白宫,宣称“自己像个超人”时,这一幕成为当年最荒谬的隐喻:一个黑人,戴着无数少数族裔视为威胁的帽子,自称获得超能力。

这顶帽子不仅是一种政治表态,更是一种身体姿态——它标榜男性气概、拒绝多元文化,也排斥女性气质。特朗普对符号的操控从未止于一顶帽子,更延伸到他如何使用身体、服饰与语言,持续羞辱女性。他曾公开嘲笑希拉里戴假发,精准拿捏女性从政者所面临的最严苛的困境——“真实”的标准永远只对女性生效。

资深时尚编辑韦罗妮克·海兰(Véronique Hyland)在她的著作《穿衣自由?》中对此有精彩的评述。一个斥巨资植发、长期借助医美维持形象的男性,可以指责女性的外貌造假;一个穿着定制布里奥尼西装的亿万富翁,可以嘲笑女性穿阿玛尼西装“太奢侈”。

普通女性也不例外——紧身裤、吊带、内裤,都可能引发“越界”的社会判断。女性在选择穿着之前,往往必须先通过他人的审视关卡,才能谈得上取悦自己。

[美]韦罗妮克·海兰 著,任瑞洁 译

野spring|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那么,出路在哪里?

作家阿特伍德曾说:“衣着或许不能定义我们,但它是一把钥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己是谁。”尝试夺回这把钥匙,意味着不再被外界目光牵制,而是重新成为自己身体与形象的主人。这种回望自身的视角,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只是,正如海兰所言:“‘为自己而穿’的历程并非一条直线,更不是以全面解放为终点的英雄故事,而是自身需求与社会期待之间的持久拉扯,是自由与融入的对抗。”

时尚的规则会不断更新,身体的标准会不断变换,从衣着痕迹到皮肤纹理,从体态曲线到肌肤质感,每一寸身体都在被审视并被商品逻辑塑形。但女性并未因此退缩,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她们从未沉默,也从未退场。

有一天,女性与少数群体一定会赢,这是海兰在《穿衣自由?》中传递出的坚定信念。这本书并没有提供确定答案,但引导我们去探索“穿什么”与“为什么穿”的真正意涵。

在出版品牌野望与别的盒子联合举办的《穿衣自由?》新书分享会之后,我(野望编辑小赵)带着未解的疑问,继续向媒体人、播客《异见房间》主播张苹请教。

以下,是我们两位喜欢时尚与热爱捯饬自己的女性,就“穿衣”这一始终无法轻松谈论的议题,展开的一次延伸对话——既非结论,也非宣言,只是继续思考的开始:

一、“女性化”元素的回归

小赵:从去年的头巾热潮到今年的花边蕾丝风,女性化元素持续升级。作者海兰指出:“随着田园风的重新流行,着装与现实之间带讽刺意味的距离已经缩小。堕胎权被剥夺,性别薪酬差距未见明显改善。在一个更进步的时代,回归那些带有压抑意味的旧符号或许还算是一种有趣的尝试;但在当下,人们越来越分不清哪些是潮人,哪些是侍女了。”

如何看待这种女性化符号的回归?

张苹:我也在小红书上搜了田园风的设计师Batsheva Hay,在小红书这个品牌的关键要素是泡泡袖、荷叶边、复古小碎花。时尚博主对这个品牌的定义是:复古但不守旧,锋利,女巫,和怪女人的战袍。

Batsheva Hay的设计

海兰写的那句话我印象也很深刻。她说,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传统女性气质被重新包装为“酷”“松弛”,甚至是觉醒。粉红经济最迷惑的现象之一是,企业将已经存在的事物重新包装,以新颖之名推荐给我们,并将其描绘成自我实现和赋权的必需品。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推动社会平等或赋权。这一点尤其在女装和美妆行业最典型。

某些女性化符号在历史上曾经被用作对女性的压迫工具(如紧身束腰和多层衬裙,会限制呼吸,在极端情况下会伤及内脏)。我很能理解一些女孩对女性化符号回归的批判:女人好不容易脱掉了束身衣,好不容易脱掉束缚的高领衣服、收腰的长裙,难道还要再穿回去吗?

可是女人脱掉了束身衣,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这个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告诉她们:你不能穿高跟鞋、胸罩、丝袜、长裙子,不要再穿传统女性气质的服饰了,穿了你就是没有觉醒,你就是在服美役。

传统女性符号是被塑造的,被建构的,但是美不是。性别研究者Alexwood在看理想的节目《性别不麻烦》上曾经说: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真正的工作,是拿回并且扩展对“美”的话语权和实践权,而不是夺走或者贬低其他女性对“美”的表达和理解。

Alexwood在翻山上也曾经说过,我们作为女人,到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到底什么东西对于养护自己是好的,是有价值的?是奢侈品还是健康食品?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启这个思考。这对女性脱离主流秩序,确认自己的主体位置,并以此为轴心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非常重要。

小赵与“女性化”元素相关的问题,是我最想问、也最想和女性朋友探讨的。这源于我的一段成长经历。

我的妈妈是一位小镇上的“野生设计师”,在成为幼儿园老师之前,她和姐姐一起经营女装店,只要提起“穿得最特别的那对姐妹”,大家都知道在说谁。也因为如此,我从小穿得和别人不一样,也一直未曾太在意外界的目光。

直到初中做操时,班主任走到我面前,突然低声说:“你看看你穿的什么?中午换掉。你这样穿,男孩子怎么专心上课?”中午回家吃饭前,我往衣服上抹了些泥,想伪装成摔倒弄脏,掩盖换衣的理由。我没能告诉妈妈真相,因为我知道那会让她受伤、自责。而这件“问题衣服”,其实不过是件七分袖、高领、胸口带些压褶和花边的上衣。

后来,我和一位学习成绩很好的男生谈恋爱,班主任专门找他谈话。在她的描述中,十三岁的我仿佛拥有勾引男性的“经验”,而我的穿着,自然成了最直接的“证据”。

二、“经济上行的美”与“上班恶心穿搭”

小赵:我们来聊聊最近的一个热词:“经济上行的美”。这个概念是不是反过来印证了当下的审美焦虑与社会困顿?

张苹:我能理解大家说的“经济上行的美”到底是什么,千禧年代的审美更多元,穿搭更自由,象征着一种稳定、繁荣和可预期的未来。也映射了当时“努力就有回报”的社会信念。而如今,“经济上行的美”被怀念,实则是人们对那个充满确定性的时代的追忆。大家回忆的不是上层阶级的审美,而是普通人的共同语言和共同穿搭。所以经济上行期的美很多配图都是当时相对比较真实的街拍,而不是明星画报或者富人穿搭。

但我对“经济上行期”这个说法其实感到挺矛盾的。我最近重看了贾樟柯的电影《小武》,感觉到这似乎是我经历的千禧年,而不是网络中的“经济上行期”。

经济改革的浪潮冲击到社会基层,时代转型的变革时期,有人搭上了顺风车,但是更多的人、我身边的大人们,他们都被落下了。一个狂飙的时代,人人都想致富,我的家人也不例外。2007年,我妈爸在县城的一条老街开了一家书店。

街道和大运路接壤,来来往往的车辆非常多,周围的店铺有卖装修材料的、灯具的、饺子馆、砂罐馆。煤块运到哪里?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生意太不好了,这个地段没有人愿意看书,大部分书的唯一读者只有我妈,那应该是我妈人生中最晦暗的一年,我和她一样从没有感受过任何机会或者希望。

我妈和邻居卖灯具的阿姨都很爱美,她们很漂亮,每天打扮自己,但也仅限于画眉毛,穿着得体。我妈已经是那时整条街上最美的人了。现在我有时看到小红书上上海、北京的千禧年街拍,真的觉得很恍惚,她们真的穿着吊带,脚趾甲亮晶晶的,脚趾头上都戴着戒指。总觉得我们度过的或许不是同一个时间。

可能我也有机会看到“经济上行期的美”,但是那几年我们家连电视都没有。我们没有租房,一家人睡在书店后面的隔断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做饭就是在椅子上放着的一个电磁炉。奥运会那一天,我和我爸凑在别人家店里看电视,没想到还没看几分钟,整条街都停电了,直播也没看成。

今年5月份,我一个妹妹,生于“经济上行期”的2005年的一个小女孩,灯具店的女儿,来到北京了。她专科毕业,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介绍工作。我实在没办法帮到她,她去了东城一家高档民宿做服务员,一个月5000块钱,上一整天休一整天的那种上班法,还得自己租房。

她干了一个月就离开北京了,离开之前跟我说:“姐,太熬夜了,没办法干下去了。”没有得到任何机会的妹妹,曾经看到过经济上行期的美吗?她的妈妈也是很美的,上一次,我和这个阿姨在农村的一场葬礼上遇见,阿姨加上我的微信,给我推荐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品牌的卫生巾,她现在在做微商,那家灯具店也早就倒闭了。

审美和权力绑定,不是谁都在上行期的,被留下的审美变成了上行期闪亮亮的人的权力。我的问题可能是,我们能否创造一种不属于任何经济周期、不受阶层规训的“新美学”?

小赵:近年来,国内外兴起“刻意普通”风潮:国内有“上班恶心穿搭”,美国有“普通硬核风”。作者认为优衣库式穿搭是对成年生活保障缺失的补偿。这种用穿衣表达的无意识行为,是否意味着“穿衣即表达”的观念依然鲜活?“穿衣即表达”的意义有没有发生变化?

张苹:《穿衣自由》一书里也有提到“普通硬核风”,不是塑造风格,而是拒绝风格。背后是一种对世界的看淡:这些普通服饰是唯一未被时尚大资本之手触碰的东西,因此可以将它们穿在身上,这就像一张空白的画布,象征着开放的心态,一种希望与他人友好相处的穿衣方式。

海兰引用了《华盛顿邮报》资深评论员罗宾·吉夫汉的一篇文章《我们的衣服讲述我们的故事。可若叙述者只有睡衣和汗衫,又当如何?》,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的:“身份的一个重要部分源于我们如何与他人建立联系,如何在社会结构中安放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由所处的群体定义的。穿衣打扮本是讲述自我故事的一种方式,但当听众消失,这种叙述也就静音了。我们成了穿着睡衣的躯壳。职业装表明一个人在社会秩序中的位置,昭示你正在参与的这个共同体的兴衰。

我看到这段突然理解了“上班恶心穿搭”,因为公司里已经没有我在乎的人了,也更别提对公司这种集体的认同。从这个角度看,“穿衣即表达”这个观念不仅很鲜活,甚至很激进。不穿搭的背后,是因为“我不在乎所有人,我已经不想和他人建立联系,我对这个集体没有一点认同感,我也不想融入这个社会秩序”。背后可能的原因是不是共同体的消失?

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大学生连毕业照都不拍了》,就是写现在大学的一种氛围。同学们跟我讲了现在大学里“小圈子”林立,社交也成了“划分敌我”,他们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好朋友或者共同体社群,这种安全感只存在于线上。

而线上,是不需要穿搭的。他们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身边,对班级这个集体的厌恶,如果我在这个集体中感觉到的只有竞争和自保,而不是交友、团结,我为什么要装扮自己呢?不仅仅是大学生找不到共同体,职场人也是相似的。

如今,公司对员工穿着的控制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员工生活的全方位控制。既然老板需要我即使是在丢垃圾、下班在小区里溜达的时候也得回复消息,那我穿着倒垃圾时的衣服上这个破班又怎么了?

三、KOL制造的亲密幻象

小赵海兰提到,社交媒体正不断拓宽自我表达的边界,“穿什么内衣、用什么洗护用品、有怎样的健身计划、家里摆什么植物”——这些原本私密的生活细节,如今都成了公开信息,甚至被赋予某种政治意味,成为构成个人形象的“基本粒子”。

这种私人领域的公开化、生活细节的符号化,背后究竟如何重塑了我们对“自我”的认知?

张苹:现在真是个“人均博主”的时代。大学生的自我认同很大程度上来自社交媒体。共同坐在教室里一个学期的同学,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打开手机却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同学的社交账号,从早餐分享到实习VLOG,事无巨细。

渴望被认可,又不愿意迎合以谋求认可,但是内心没有办法给自己认可,只能借助外界的认可。这个外界通常是社交媒体。最终,自我认同被量化成为最简单的证明方法:一千粉丝,十万浏览。点赞数也就等同于存在感。

认知也是非常碎片化的。大家也会通过拥有很多社交账号实现“人格分舱管理”,模糊身份。我们的实习生妹妹在微博上是个同人女,是个大V,但是在朋友圈就岁月静好。我天天在微博找选题,转发社会新闻,在小红书po书当图书博主,在朋友圈搞穿搭。

自我也被分成三块。每一块又分成了非常多的马赛克。发一条帖子得打tag,被平台推荐的可能性更大,Instagram用户平均用17个互不关联的标签定义自己,形成人格“马赛克效应”。

用户生成内容(UGC)成为新型生产资料,我们po在社交媒体的生活细节就是工厂的棉花原料。商家们也会蜂拥而上,博主晒出“外婆的早餐”获得百万流量,第二天就被厨具品牌买断话题。如果有个朋友喜欢po自己的杯子,火了一条帖子之后,会有卖杯子的老板寄送杯子,她可能会变成手作博主。

平台也开始给你贴标签:美食博主、萌宠博主、美妆博主、穿搭博主。大家都知道小红书的垂类,一旦被平台认定为某一类型的博主,你就再也无法撕掉身上的标签。

小赵:在《我为何不能成为你》一篇里,海兰批判了社交媒体营造的幻象。“试图跟上名人的脚步并非什么新鲜事儿。新的诱惑与危险之处在于,社交媒体在名人和普通人之间营造了一种虚假的相似性,一种‘距离人人平等只有一步之遥’的伪民主。”似乎我们只要购买了某些产品,就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这些以自我提升为主题的所谓利他性的内容,如何影响和塑造了人们的“自我”?

张苹:这些看似亲密的互动,其实是一次次隐秘的消费转化。一些名人试图将她们的生活方式帝国建立在一种包容性(或看似包容)的基础上。无论是哪一类社交媒体博主,她们的轨迹都是一致的:她们及其团队正致力于将“女性友谊”打造成一种营销策略。她们想做你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比如现在网红们在发布视频时一定会称呼观看者为“宝宝们”,她们先展示自己的生活方式,然后又分享自己的爱用。但看似亲密的互动,其实是一次次的销售转化。

先是贬低,再是甜言蜜语。制造需求,你有病,我有药。

四、0废片指南

小赵:一键修图早已不新鲜,AI算法成了手机厂商的宣传重头戏,“拍不出废片”似乎成了手机的默认设置。只是,当技术滤镜与固有的审美规训交织,我们对身体的真实感知是否正在被悄然扭曲?而这种扭曲,是否已演变为一种新的身体规训暴力?

TikTok著名的Bold Glamour滤镜

张苹:它确实能帮我们免除一部分美妆劳动。美颜本身也可以是一种美学实践。但美学实践总体来说还是符合社会建构的“美”的——是平台流行、资本推崇、媒体广泛传播的那一套白瘦幼、鼻高眼大的脸谱化模板。

比如:“优雅地老去”是一种隐性的性别歧视。它只要求女性,仿佛存在某种特殊的、正确的方式让女性在变老时毫不费力地保持美丽。这个说法内含的信息是,像所有与女性有关的事物一样,千万别太用力,否则就会显得可悲。

美颜或者AI换脸改变了我们对身体感知。我的左眉毛的尾端有一颗小的痣,这个痣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是非常突出的,读书的时候,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注意到它,我觉得它是我脸上很特别的一个存在。但是开始使用美颜相机之后,我发现它作为一个瑕疵被抹去了,化妆的时候,粉底一盖上,这颗痣也会消失不见。

我也好久没有留意过它,更多的是看到自己杂乱的眉毛,是不是该修眉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脸和这张脸上我原本很熟悉的小细节。从前我的初高中同学提起我的外表,总会说到我的酒窝,我的这颗痣。但是自从美颜相机被大规模使用后,新认识的朋友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真实的脸其实是这样的。

虚拟身体的“真实感”也因此反客为主了,美颜相机里的和带妆的我才是我,从前的则不是。这导致我对身体的感知从“我是谁”转向“别人怎么看我”,甚至变成“我不能是照骗,我要看起来像美颜的我”,这是一种感知的倒置。

五、时尚背后的工人

小赵:我们谈论“穿衣自由”时,很容易陷入消费端的自洽——关注款式、价格、个性表达,却很少将其与快时尚工厂里的女性工人关联起来。

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是否让我们忽视了一个本质问题:我们手中“自由选择”的衣物,其低价与多样的背后,是否正对应着对她们劳动价值的系统性低估,以及对合理休息权、议价权的隐性剥夺?

张苹:答案是肯定的。时尚行业是劳动密集型制造业。品牌方往往通过层层外包的方式,将责任转移,从发达的地区转移到柬埔寨等发展中国家,以获得更低廉的劳动力,帮他们打赢一波又一波的价格战。

快时尚的一个关键就是“快”,为了快速上新,不断向供应链施压,要求以更低的价格、更快的速度完成订单。这种压力最终会传导给女工。制衣厂女工是在整个供应链中最弱势的一环。她们大多来自农村、教育水平低,长期被困在低薪,低保障的岗位上。

快时尚体系的运转依赖于比我们更弱势的群体。在我国,最知名的制衣厂是广州市海珠区的“康乐村”。在康乐村和相邻的鹭江村共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至少生活着10万人,运转着5200多家小型制衣厂。2022年底,康乐村陆续被拆除,制衣业也慢慢不再是康乐村的主业。

工人们是大量来自湖北等地的外来务工人员,大部分是女性工人。为了满足快速上新的需求,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甚至在15个小时以上。低端女装利润薄,身处产业中的人习惯于在一分一厘上“斤斤计较”,她们的劳动价值就是按元和角来计算的。比如一款中式上衣需要缝3颗珠扣,共150件,开价“一件五毛钱”。钉扣女工从凌晨3点缝制到6点,才拿到94元工钱。

制衣村大多在“握手楼”中,空间狭小,通风差,机器运转的时候产生大量的布絮和噪声,空气质量也非常差。做工时还需要用布条捂住口鼻。

在全球快时尚行业的劳动力中,80%为18岁到34岁的年轻女性。但是在我国,情况有些不同,年轻的女孩更愿意选择美容、美甲等行业,不愿意再进厂。

小赵:消费者该如何理解自身与这种剥削的距离?

张苹:这种剥削其实并非个别工厂或者品牌的问题,而是全球时尚产业结构不公的体现。我问了一位毕业于北服的朋友ruifen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太过抽象和对立,链条上不是只有这三方,整个业态是很复杂很畸形的,现在是直播,低价,很多老板赔钱、倒闭,贴钱生产。”

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正面连接写过一篇关于工厂的文章《救救工厂:工厂真的卷不动了》,这篇报道解答了我非常多困惑,为什么我们可以以极低的价格,譬如十几块钱买到一个短袖或者短裤,并且还包邮,工厂不会赔钱吗?报道里是这么写工厂的现状:

很多工厂老板们对一件事心知肚明:机器不响,知道你在亏钱;机器响起来,知道你也在亏钱。

这件事是这样理解的:如果产线开不起来,厂房、机器、人力这些固定成本就会稳定地流失,“天一亮,就是一天”。时间被换算成金钱,以一种具体的速度流逝,工厂老板最具象的难受就是“看着工人不干活”。

生产也不行,不生产也不行,工厂必须以很低的价格售卖产品,以确保机器开着。换言之,只要机器开着,他们就必须开出很低的价格,确保产品能被卖掉。一位工厂老板说:“把你吊在一个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状态”。

工人是这条传导链上的最后一环。工人没有社保,每个月挣5000~8000元(只有在浙江等沿海城市,月工资才有可能达到8000)。最重要的是,工资最近两年已经没涨过了。

一些工人担心自己的收入变得不稳定。在过去,如果一个月工作饱和,起码要工作二十七八天,其中穿插几个夜班。现在,有些工人一个月只能上七八天班。为了贴补家用,很多工人选择开网约车作为副业。

这个北服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博主叫“服装人包正忠”,他有一期节目叫“仿版和抄款是服装行业最狠的商战”,里面的十三行女老板就说,刚开发出一个版式的衣服,就立刻有大量低价、相同的版开始抄袭照做,用一模一样的视觉,模版,模特,搭配,有的甚至会用AI换脸换掉模特的照片,改一下水印,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立刻上线。

等到她们去申诉,仿版立刻下架,但其实已经没有用了,因为在直播间已经卖了几千件了。做原创越来越不赚钱,抄爆款才能赚钱,流传在服装人中的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等着对方出新款。

那十三行的老板们新款的灵感从哪里来?从大牌和秀场。她们也很坦诚,就说,我们就是在抄版。

“整个业态很恶性,大家都已经习惯直播和低价,整个产业陪着这样的业态在亏钱。经济低迷,大家更加不愿意花钱来购买原创的衣服,思考服务和劳动对等的价值。不是一个人或者呼吁什么可以改变的,只能等良性循环的项目多了之后影响业态。”

小赵:就像苹说的,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我其实犹豫了很久才敢问。因为我妈妈,我一直对服装产业挺好奇的,常刷些相关的新闻、短视频。

近几年,女装相关的内容总上热搜,大家好像默认,质量差、货不对板都该怪厂家,消费者和厂家天然站在对立面。但其实这事儿和电商的价格战脱不开干系,甚至可以说,如今女装行业的格局,电商平台得担起不小的责任。

达人带货成本高,只能在别的环节抠钱;还有“一键搜低价同款”背后的算法逻辑……36氪有篇文章《爆款越火,老板越穷,谁“杀死”了中国服装厂》说得特别透彻,里面记录了这样一组数据:

“同样都是卖9块9,高品质的成本要8块9,每件利润1块,卖10件退1件,能赚9块。低品质的成本只要5块9,每件利润4块,卖100件退90件,反倒能赚40块,就算扣掉物流成本,也能赚得更多。”

当然,没法要求每个消费者都去弄懂平台的运作机制,或者分辨其是否压榨了上游厂商。但我始终相信,我们可以摸索出另一条路径——即使现在看起来仍是荆棘满布、无路可走。就像曾有女性用户在小红书上发起倡议,鼓励大家乘机时填写建议卡,最终促使越来越多航空公司允许女乘务员穿上平底鞋。

哪怕看似没有出口,哪怕只是一句提议,只要有人回应,这条路就不再是一个人的想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小赵、张苹

  • Related Posts

    五星级酒店为何上街摆摊?2元包子背后,是高端餐饮的绝地求生

    酒店如何破局,还得另寻出路

    美国历史上第23次政府“停摆”仍在持续

    此次“停摆”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bokep anak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 xnxx po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