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梅剑华为《未来之地：超级智能时代人类的目的和意义》一书撰写的导读文章，题图来自：AI生成

梅剑华以童年经历引小康憧憬对照千禧年现实，讨论AI时代人类意义缺失问题，分析《未来之地》对深度乌托邦的思考，反驳现实主义批判，强调哲学思考在技术变革中对理解人类本质的必要性。

(字数：68)

• 📖童年启示：91年经历小康想象揭示人类对未来意义的自然追求。

• 🤖技术迭代：从深蓝到DeepSeek，AI演变重塑生活但不解决深层困惑。

• 🧐乌托邦意义：《未来之地》探讨超级智能后人类目的缺失的哲学困境。

• 🌌永恒意义：冯友兰境界论证明在理想世界道德与关系问题永存。

• ⚖️理论价值：反驳虚无批判，理想主义思考为人类开辟新可能。

• 🌟著作定位：视《未来之地》为时代理想国，倡导理性反思未来图景。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1991 年的初秋，炎热尚未消退，学校改造教室。暑期结束时，学校已经换了屋顶的青瓦、刷白了墙、修理了旧课桌、挂上了新黑板。只有地面凹凸不平，来不及整修。我们小学六年级一班、二班两个班的同学分到了自己的任务：利用课间，修整教室地面。每个学生负责自己桌子下以及周围地面的平整。任务不复杂，需用铲子铲平地面，浇上水，拿木匠的工具，将地面拍得平平整整，再磨光滑。大家干得欢实，建设自己的新家园。我们就这样热火朝天地拍了一个多星期。最具戏剧性的是，修整完毕，班主任说要换座位，刚刚磨好的新地又交给了其他同学。

小学校长也是我们的政治课老师，在课上给我们兴奋地讲起了小康社会：到2000 年，人均收入翻番，我们就能进入小康社会！看到我们一脸茫然，谭老师解释说，到了2000 年，吃饭有四菜一汤，有菜有肉，饭前有汤，饭后有饮料、水果，我们就过上了小康生活。1991 年，我们的饮料是“麦饭石”或橘子汽水，过节才喝。水果是山里人家自产的柑橘和桃李。我们认为从电视上看到的苹果和香蕉才是真正的水果，当时并没有大规模的种植、销售。

从山下来上学的孩子不少，六年级的学生开始住校，睡大通铺。白天有食堂，主食米饭，配上黄瓜、土豆或豆子，肉是少见的。有次吃早饭，我们喝了一回三鲜汤（菜油、食盐和酱油熬汤），因为学生食堂突然没有菜了。12 岁，我学会了一只手端两个瓷碗，蹲在操场吃饭。1984 年建水电站，1988 年通电。枯水季节，经常停电。1991 年冬，多半时间的晚上，我伴着煤油灯度过，偷看的小说是《五凤朝阳刀》。那时的我们对2000 年生出无限向往，到了2000 年，每顿饭有肉吃、有汤喝、有水果、有饮料，晚自习有明亮的灯光，多么美好的未来！

至今，我清晰记得千禧年前夕，1999 年岁末那一天，下午有线性代数考试，我提前交卷，到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插上201 卡，给另外一个大学的高中好友打电话，约了聚会。晚上，我们4 个高中同学在江城的一个川菜小馆子里，吃火锅、喝啤酒，回宿舍带了一大包瓜子、花生和水果。那时的我们没有想到，按照谭老师的设想，我们已经过上了四菜一汤、有饮料和水果的美好生活。只是，我们增添了新的向往或迷茫。“活着”似乎不成问题，可未来要怎样活？要过一种怎样的人生？充满惶惑。我在一个小院校里读着自己随意选择的“志愿”，一个乡下人在江城，不知道今后该往哪里走。那晚，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躺在好友的宿舍里，想着21 世纪开始了，安静地盯着上铺的床板，缓慢睡去，全然不知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在经历惊天巨变。

我曾无数次设想20 多年后的世界。所有的设想，在今日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转眼21 世纪过去了1/4，但对20 岁左右进入新世纪的我们而言，有一些事件进入你的生命就是在改变你的生命。1999 年美军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2001 年的“9·11”事件、2001 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2008 年北京举办奥运会、2016年特朗普上台、2019 年新冠疫情肆虐全球、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2024 年特朗普再次上台，这些都是你不需要打听，在生活中就可以感受甚至影响你的事件。

但对个体生命经验来说，在1999 年的秋季上网是非常重要的事件。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宿舍的8 个同学相约一起上网，在网吧里过了一个难忘的通宵。我在网上搜索到中山大学图书馆、兰州大学FTP（文件传送协议），搜到很多知名的网络论坛。那一刻，我的世界被再次打开，浏览了无数具有新知识和思想的网站，“在别处、在远方”的风景目不暇给。互联网生活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在网上结交新友、获取新知、发现新的可能性。但即便那时的思想如何风起云涌，也没有哪一位思想家预言到25 年后，人工智能技术会成为改变这个世界的核心力量。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有一些人工智能的标志性事件，如1997 年的“深蓝”，然后就是2016 年的阿尔法围棋、2020 年的元宇宙、2022 年的ChatGPT 和2025 年的DeepSeek。这还不包括图像识别、自动驾驶、机器人等更加实用的智能技术。从2016 年到2025 年，不到10 年，人工智能技术仿佛营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随着生物技术、脑机融合的技术的成熟，人也发生了改变。新人类、新世界，在20世纪都还只停留在科幻片中，但在21 世纪，一切想象已经、正在、将要变成现实。我们进入了一个技术加速的时代，也面对一系列理论上和现实中的困惑。

2014 年，尼克·博斯特罗姆出版了《超级智能》的英文版，描述了超级智能在世界中展现的全景图，以及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危害。库兹韦尔的《奇点临近》也有类似讨论。这本《未来之地》有些不同。它在超级智能的基础之上，提出了人类的目的和意义问题。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人工智能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世界里，人类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的意义问题。可能马上会有人说，为什么不思考当人工智能带来的问题？思考那些遥远的、虚无缥缈的问题毫无意义。我不大同意。这本的主题关乎“深度乌托邦”。

即使那些实际问题没有在这本书中得到讨论，它只讨论一个所谓美好生活的意义问题也值得。

人类自诞生以来，不乏对未来的理想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设想，孙周兴教授提出未来哲学，我想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人不仅活在过去、活在当下，也活在未来。对未来进行规划、想象，是人类的重要特征。如《礼记》中的“大同小康”，《老子》中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的“桃花源”，马克思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诸多论述都体现了这一点。

在这种种设想中，人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因此，人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过上美好生活。但是，博斯特罗姆的书不是关于如何过上美好生活的，而是设想，如果人们真的过上了美好生活，是不是就失去了生活的目的和意义。小时候，外公给我讲过一个关于鸡蛋的故事：

有一对夫妇，他们捡到一个鸡蛋，开始畅想用这个鸡蛋孵出一只小鸡，然后小鸡会下蛋，再孵出小鸡，这样就会拥有一个养鸡场，不断扩大生产经营，购买田地和房屋，过上富足的生活。说着说着，一个不小心，鸡蛋碎了。

博斯特罗姆就像这对夫妇，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讲的不是生产经营的小故事，而是人类何去何从的大故事。即便鸡蛋无法变成小鸡，即便鸡蛋可能会被打碎，这种想象也是有意义的。

全书分为6 章，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构成了联系紧密的6 个部分，讨论了深度乌托邦实现之后的种种问题。我不打算对该书做一个概要性的导读，这项工作可以被ChatGPT 和DeepSeek 取代。我尝试讨论该书的核心问题—深度乌托邦中的生命是否具有意义，博斯特罗姆在书中提出：

给那些刚接触这一话题的人一些提示：我们设想的是一个可能的未来状况，即人类已达到技术成熟; 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无限地重塑自己的心智和身体，人类劳动在功能性任务上变得多余，因为机器可以比人类更好地完成每一项功能性任务。我们可能会想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中，各种人类价值观会如何表现; 特别是，我们可能会好奇在这一后工具化的发展阶段，有什么能够赋予我们生活的意义。（书388 页）

他援引梅茨的理论，指出生活的意义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乌托邦中将不会再有像纳尔逊·曼德拉所做的贡献那样的可能，因为根据假设，乌托邦里已经不存在他所帮助克服的那种严重的不公正。进一步地，乌托邦中很快就会充满知识和美。这将使显著增加知识或美变得极为困难。深度乌托邦就是真善美构造的世界，从而让追求真善美失去了意义。

在我看来，深度乌托邦的问题就是人们过上美好生活之后怎么办的问题。我们就永远这样美好下去，不会烦吗？金庸的小说《碧血剑》中，袁承志带领众弟子去了海外岛屿，开辟了新天地，故事到此结束。童话故事中，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故事也就终结了。大概，生活的意义总在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中。一旦天下大同、家庭小康、夫妻恩爱，后面的故事就不值得写了。不过，睿智的金庸并没有说这种生活就不值得过了，而是让读者去想象那些美好世界的生活。

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了，那你活下去的动力什么？自然是继续满足新的欲望。问题来了，如果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你开始重复自己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还值得过吗？西西弗斯神话中，西西弗斯每次把巨石推上山，然后石头滚下来，他又开始重新推石上山。悲苦的生活，日复一日，充满荒谬。

日复一日的美好生活是不是也会充满荒谬？我不太确信，不过从这二三十年的发展中能明显感觉到，随着人们生活富足程度的增加，意义感的缺失越来越多。如果工作不再成为必须，我们是否要探究科学、创造音乐、帮助他人？虽然深度乌托邦遥不可及，但是我们可以想到，即便在那个世界，仍然存在意义问题。“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意义发生。

冯友兰先生提出了人生的4 个境界说，人生在世，从自然境界开始，经过功利境界、道德境界，达至天地境界。在深度乌托邦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不再成为必需。那么道德境界还存在吗？或者说，那个世界里不需要道德了吗？未必，只要有人存在，人和人之间发生关系，就存在道德关系。进一步，人认识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时，需要天地境界。在深度乌托邦，虽然生存、功利所产生的意义问题消失了，但是在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人与机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仍然存在着重要的意义问题。

设想有一个人从事学术研究，获得职位、发表研究、产生影响、功成名就。那么他就不需要面对意义问题吗？并不是，人的好奇心似乎是无法穷尽的，人和人的关系是无法穷尽的，人和机器的关系也是无法穷尽的。时间流逝，新的可能不断展开。深度乌托邦依然面临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问题。例如，作为个体的我，有没有被他人承认、有没有让今日之我变得比昨日之我更好或更坏，这些都是永恒的人生问题。

爱因斯坦在讲到科学研究时，提出了三种境界：第一是出于基本的物质利益，第二是追求好奇心和创造欲的满足，第三是出于宇宙宗教感情。在未来的美好世界里，科学家不会为了物质利益而进行研究，因此不存在第一种境界的科学家，但仍然存在第二种、第三种境界的科学家。也许有人说在深度乌托邦里，所有伟大的科学发现都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常识。我不敢断言，也许需要科学家进一步探索才能知道答案。

总之，不管世界发展到哪一步，仍然存在意义问题，哲学就是对意义的追问，我想在那个世界里至少会存在哲学的思考者、爱好者。这不再是古希腊哲人王的形象。乌托邦不需要哲人王管理，但乌托邦里会有很多哲学思考者，讨论在他们看来很遥远的人生意义问题，例如《奥德赛》《罗密欧与朱丽叶》《红楼梦》中人的意义问题，这些小说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文学幻想，并不存在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他们也可以讨论《理想国》和《正义论》，尽管他们的生活里不存在这些小说和哲学著作所面对的问题。

这样一种兴趣可以是出于好奇心、创造欲，也可以是出于对深度乌托邦所处的那个世界的宗教感情。这样一种兴趣可以是出于帮助他人认识更多真相的道德责任，也可以是出于自己认识宇宙之后想追求的天地境界。在这个世界里，会有新一代的爱因斯坦和冯友兰。

以上是我的一点儿接近思想实验的思考。我料想，有朋友会这样抱怨：现实的生活已经够烦了，那么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大量的抑郁症患者、癌症患者，全球范围的失业潮，都是重要的、亟须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深度乌托邦的问题？多么虚无缥缈，不切实际。这样一种想法会和一种现实主义哲学合流：哲学要关注现实、哲学的思想不要过于理想化、理论化，而是要进入真实的、丰富的人类生活。例如，在哲学中，罗尔斯、帕菲特注重理论、思想实验、虚构想象等；而施特劳斯、威廉斯注重历史、传统，注重现实问题。对真实的哲学来说，二者皆不可缺。

有一些思想实验听起来莫名其妙，有一些理论看起来不接地气，但正是这些奇思怪想，开启了人类未来的无限可能。很多在古代还是天方夜谭的想法，今天已经成为现实。我指的是技术。但更重要的是对人类群体生活的整体设想，虽然柏拉图、罗尔斯的设想未必能反映现实，但其理论正因为不可完全落地，才成为人类追逐的理想。如果一味俯就现实，那么人类就容易变得随波逐流、老成世故—说起历史典故，如数家珍，分析现实，鞭辟入里，但危险也可能是，被历史的观念、现实的逻辑带着走，看不到未来新的可能。理想主义和理论立场相通，理论无法完全落入现实，正是可以奋进追求之理想。理论虽然未必正确，但不会陷入犬儒和圆滑之中。正是在对未来的设想、对当下的感知、对过去的认识之中，我们才形成对人类意义的真实理解。真实理解不同于对现象的实际理解，真实理解包括了对虚构、历史和当代的贯通认识。

《未来之地》一书内容系统丰富，自然、社会、人文均有讨论，容易给人以走马观花之感，很多话题尚未来得及展开。我阅读大卫·查莫斯的《现实+》一书，也有类似之感。有趣的是，这两本书的作者都支持虚拟现实的模拟假说。博斯特罗姆和查莫斯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将真实的问题和可能的解决方案呈现出来，邀请大家共同思考。

博斯特罗姆的研究和他的事业也充满争议，2024 年牛津大学关闭了他主持的人类未来研究所，该研究所于2005 年创办，19 年后关闭。这些年他倡导有效利他主义、长期主义运动。但他本人也摆脱不了偏见和丑闻，据说他曾在20 世纪90年代的一封电子邮件里说过“黑人比白人更愚蠢”。除了个人丑闻，还有人对他的长期主义运动感到不满，因为他认为人类应该关注人工智能和太空旅行等长时段的问题。批评者认为，他忽略了气候、贫困和战争等问题，容易导致管理独裁。

这些都可以讨论，是者是之，非者非之。

从《超级智能》到《未来之地》，博斯特罗姆的思考为我们人类的未来描画了一幅可能的图像，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国》。批判或赞同，从理解开始，向理想靠近，用理性反思。果如此，则这本书对你来说，不是引发你的情绪或确认你的观念的书，而是一个拓展自我认知的可能世界。